她又被卷入新的一天中,昨日的疲劳仍残留在全身各处,在传达什么。可即使这样,她也什么都记不清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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昨天她没喝酒,也没出什么大事,是极其正常的一天。记不清只是因为每天都脑袋空空。
“早上好。”
她向房间的空中问好。
在她的构想中,话语声会在空空的房间里回荡,愈发显出空旷。可声音像消失了似的,往房间的空气里消散去了,没有回声。床挨着窗,于是窗外的城市喧嚣和稀稀落落的鸟鸣反而传到房间里。
她有个坏习惯,只要见到好玩的小物件就要买来往房里堆,不管是海报挂画还是其她小摆件,全都拿来把这个本来就只有六平米的小房间堆满。买来的都不是什么昂贵的东西,倒也无伤大雅。
她坐在床沿发呆,左手边的墙上贴了几张海报,夹杂着几张小贴纸,有卡通画的山丘,布谷鸟和向日葵之类;床头柜上则是试管玫瑰和塑料蓝色的闹钟,身后的窗沿摆着吉他的小模型,悬挂着风铃。身前地上的木桌上摆放着昨晚还点着的香薰蜡烛和白色小猫的摆件。桌上杯子里的琥珀色液体不是酒,是冰红茶。
这房间有种拼贴画般的生活感,和小学生做的剪贴海报一样。
以前常听人说纯白色和浅蓝色的装修会让人静心,她觉得有道理,可迟迟下不定决心重新装修。墙纸上映着的法式建筑纹路,有时候显得太多余了。这房间真是杂乱,要换成极致的简约风格才好。她是个文字创作者,可写着写着总害怕被这些东西吸走了注意力,又或者反复只写屋里的这些小摆件,成了比现在更三流的作者,那可糟糕了。
她刚开始写作的时候,曾经写了两千字主人公还没出家门(是个短篇小说,且家里的场景对总体而言是很不重要的)。主人公从家里起来,详细地喝水,洗漱,在镜子里看到自己,于是开始回想,又从窗户往外看,好像在力图把自己构建成一个完整的人,构建出完整的房间,可到最后也没讲出个所以然来。
主人公仿佛就是她自身,每天在自己的生活中转圈,可最后连自己都觉得又虚度了一天。
独自一人的生活,归根结底是一种氛围感。等到习惯了这种温吞的生活,连和别人的交往也成了令自己展开生活的一个毫不特殊的事件。
她是颗待展开的种子,只要没什么事件就脑袋空空。哲学家也说过差不多的话,但哲学家们说的是理性,她说的则是生活。她脑袋空空,什么都想不起来,要是没有东西来打开开关就恐怕会一直空空下去。
是了,她现在的生活不同于什么感性和理性,也不同于什么精神和心理学,归根究底是个气氛。
她走在滆湖岸边,看到灰白的天和灰白的湖(本来是青色的,看起来成了灰色),想起自己曾写的一首诗,是小学一年级挥毫作下的:
“海蓝天也蓝,天红海变红。”
阴天的天光照到湖面,只显得忧郁。她对这样的光色一向有个奇怪的形容,它是一种“浑浊的清亮”。湖面一点浪花都没有。从木栈桥往下看,只看到泛开的诡异的平静。
花两个小时来到这里,毫无收获,就像打开拧紧了盖子的保温杯,里面却是空的。远处是已经关门的瞭望塔和似乎从来没运作过的喷泉,以及栓在岸边并不随波摆动的游艇。
湖边的地面一会是石砌的一会是木质的,归根结底全是人工的,这一定是个人工湖吧。
空虚从远处拉近,又往灰白茫茫的天色之间被无限放大,她在显像管里看着自己。
“我好想就这么投身于湖中,也不是别的什么,只是想停止思绪,至少被湖水填满。湖水填满我,可我这么跳下去,也能缓解阴天滆湖诡异的平静。”
只是想想而已。
到傍晚的时候终于下起小雨,她在长椅上撑伞等雨停。
刚刚路过的栈桥上有情侣在拍照,然后立刻走了,不知是完成了目的还是因为下雨。
她不去找屋檐,只是因为疲劳。大萧条过后城市的人们大概就是这般样子,他们的一切氛围被毫无意义,只是矗立着的摩天高楼击碎,重回原始时代的无力,像原始人面对最高傲的群山。
但不同于原始的自然人,他们连恐惧和幻想都没有,只是纯粹灰白的无力,只剩深入骨髓的疲劳。
远处的酒店大厦遮住了天空,白色的混凝土部分和黑色的向内凹陷的窗户(空出的部分是观景阳台),在细雨飘摇下显出金属的质感,像竖着摆放的长着金属牙齿的粉碎机。这里的一切全都充满工业制品的灰冷的感觉,像碎石机碾碎采集来的岩石原料,进而抛洒出的混凝土粉末。
场景里的阴冷一个劲地往人心里钻,可仅仅是这样也比原先的空虚好得多。即使是最阴冷的细雨也好,世界的空洞必须被填充,这是生活的真谛。空虚是比死更少的某种东西。
到了傍晚,她没看到夕阳。不仅是因为阴天。四处园区的高楼大厦把天空全遮住了。湖边全是不开张的游乐设施和住不满人的酒店。
见证了夕阳的死亡,末班公交车也离开了。三十公里说长不长,走回去也可以。她往家的方向走,时不时跑起来,没多久就从傍晚的滆湖园区走失到了夜路上。被工业化的园区排挤出来,在这里孤身一人。
她拿出梳子,一边利用手机的自拍相机梳头。头发和黑黝黝的树影混在一块,树影后面是隐隐发光的深蓝色夜空。手机的光打到脸上,显得有点胖,出奇地白皙。刘海和银框眼睛混在一块,同时也和白色卫衣,黑色外套搭配起来。
这是理想的简约吗?可构成这张照片的核心的是前男友送的项链,仅仅是黑绳串起来的浅蓝色的透明海星,她在那里看到自己的过去。
“知道自赏吗?”
前男友是个职业吉他手,高一开始就辍学玩吉他,弹摇滚。可摇滚也不只是那些激烈的曲子,不只是重金属。他手里的摇滚像感伤的诗,琴弦颤动着这个时代的迷茫。
“因为一直要盯着自己的脚来踩效果,所以这个风格叫自赏。
就是那种混响嘎嘎拉上,把听众拖到那个气氛里面,拉出世界,拉出现实。”
他相当幼稚,同时也很有趣。可她确诊了重病,心里终究觉得愧对他,有总觉得自己性格太奇怪,还是分手了。
她沿着夜路继续往前走,到了另一个公交车站台。这个站台被淹没在杂草里,没有一盏灯,像恐怖片里的场景。警车和摩托车,警笛的声音回荡在四周的马路上,漆黑的世界里只有红和蓝的灯光。
她坐了一个小时,约莫九点半的时候,公交车来了。除了她以外一个乘客都没有,耳机里满是自赏。微暗的车厢只剩下她自己,她自己只剩下迷离。
“没有意志的文字陈列。”
这是我曾写的一篇不知道能否称为小说的东西。我的小说总写不长,没法想象这些寡淡的主人公能有什么故事,内容的真实性也记不清了。
我害怕把自己忘掉,习惯于把自己记录下来,给自己以活着的错觉。生活不是把人包裹的庞然大物,更像可以随时抹消的盘上沙画。
这时候,也就是我现在,正躺在电脑前的沙发上看这篇文章,边看边想,我喜欢的作家是谁呢?罗列了几位,却都觉得隔靴搔痒,即使把看过的作家全列出来,也没一位称心得意的(敬佩的作家倒有不少)。
以前往往随便读一位作家就喜欢上了,可现在似乎忘了喜欢是什么感觉。喜欢到底是什么呢?
今天早些时候看了短视频,其实说短也有四十分钟。作者用一种明亮的风趣把她创作的经验用动画分享出来,虽然不是什么高深的见解,反而有些傻开心,这也很好。
我仍待在自己的房间里,感受着这个充满“拼贴的生活感”的房间。陈堆成山的贴纸,以及蜡烛熏香的味道,充溢着房间的温馨,这是极简主义的装修做不到的。
我曾不愿意打开窗帘,害怕看到晚霞被高层大楼遮住,反射来的阳光都看不到。生活感的缺失林林总总地构建着我们的空虚,这些都是我们丢失的东西:迷蒙安静的雨景、无所谓地拍打沙滩的浪花、骑着自行车朝月亮若无其事地一瞥以及自顾自地只是跳动着的心脏,他们沉默着,只是存在那里而已。
没人知道什么自然,可要是连静观都从未开始就只懂得伸手,那大概是飞行器发明得太快,把青涩和浪漫的夜空着急地丢掉了。
我现在居住的这个城市,居民区附近都是低矮的平房。这时候日落的橘色阳光窗外照进来,分明没开窗,却感到暖风吹到我和沙发上,像躺在浴缸里一般惬意。
接着夕阳沉下去,天空的最高处泛起深蓝,往下变成暖灰色和淡红色,城里的办公楼的影子接在天光之后。我看着四处窗户里亮起来的黄色灯光(是晚餐的时候了),听起“自赏”。
心里依旧是空荡荡的,也许还是空虚。
可是这种空虚和夕阳时的温吞惬意,以及房间里这些物件娴雅的气氛混在一起,变化成了别的什么。
“秋天是日暮的时候最好。”
这是我们半懂不懂,称为“生活感”的东西。
2023年8月8日,立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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